刚看完世界杯八分之一决赛，日本队VS巴拉圭。两队在120分钟内的发挥都差不多，都充分踢出了实力，也表现出了毅力。经过加时赛，比赛进入了本届世界杯首次点球决胜。

在世界杯这一能够让每个国民意识到“我是日本人”的时刻，日本人经常强调“除了11个队员之外，还有第12个球员，就是我们群众”。是的，在北京的我也把自己当成了第12个球员，感受了一下点球决战带来的紧张和不安。作为前国家队长跑运动员，那种紧张时刻的心态，我很清楚。电视后面的情景仿佛让我回到了运动员时期，全身是汗。

结果不用说了，连心里都是泪水。很遗憾，对于已经发生的事情，绝对不能说“如果”。对于历史，我们永远不能假设。该发生的总会发生，我们只能坦然接受眼前的事实。

这期专栏，我本打算写“中国足球的下一步”。因为，我在北京明显感觉到，中国球迷太不把自己当回事儿了，似乎已经放弃了祖国足球队的命运，只是通过世界杯这一释放情绪和郁闷的节日谋求单纯的快乐，而没有通过世界杯这一绝佳的检讨机会对自我进行应有的反思。在我看来，中国足球已彻底陷入了“犬儒主义”的恶性循环。有位中宣部高官甚至劝我说，“加藤，世界杯期间千万别写‘中国足球'啊，它是此届世界杯报道中的唯一忌讳”。

我决定放弃撰写中国足球下一步的原因，不是因为听从了那位高官的劝告，而是在祖国队伍刚刚被打败，退出世界杯大舞台的这一刻，我怎么也无法冷静下来，去指出别国足球界的毛病，而只能把所有情绪都沉淀到日本队上，想想自己的国家应该怎么做。何况，中国读者大概也能猜到我对中国足球下一步的建议，无非就是那些，而不是这些。

我来自日本静冈县。有些中国朋友知道，静冈是日本的“足球之乡”，著名漫画“足球小将”的故事也发生在静冈县。在现实中，静冈县曾经出过许多国家队员。包括我在内的静冈少年们从小踢球。记得上小学期间，早上8点半上课，我们6点半就到学校操场踢球，中午12点到1点午休期间也到操场踢球，3点半放学后还要踢球，直踢到天黑，看不见球的时候。

一个班里四分之一到二分之一的男生都参加校队。它与放学前后的业余踢球不同（其实在我们地区，业余球员的水平也相当高），是有专业教练和以专业的管理方式训练的，并需要参加各地区少年队之间的联赛。任何人都可以参加，“学费”大概每个月200—300人民币，这些费用用来支付给教练，购买校队服装、鞋子以及比赛时的交通费等。除了这些基本学费之外，不存在类似“杂费”的费用，更不会有家长给教练行贿。

我中学是到静冈县以北的山梨县读的，初中到高中之间，我是体育特长生，有时会扮演

运动员的角色。山梨县培养的著名球星有中田英寿，他在我们那里是个传奇人物。他上了高中之后，立刻自学意大利语，目标很清楚，就是将来到意大利联赛踢球，很令人惊讶。而他高一时就已立下宏伟的目标，并以实际行动去拉近与梦想的距离，令人钦佩。

不过，像中田先辈那样的孩子应该说是极少数。绝大多数的孩子刚开始踢球时，不管是小学还是中学阶段，其动力首先是为了锻炼身体，培养毅力，学会与他人相处，并寻找学习之外的乐趣。我们一般不太可能被家长逼着踢球，而纯粹出于自愿。假如那些热爱足球的孩子们都是因为想出名，想赚大钱而去参加训练或比赛，那我相信，日本国家队的整体水平绝不可能提高到今天的地步。有了广泛、大众、草根的群众基础，足球人口才能不断扩大，足球球迷才能日益深化，使得其生命力更加顽强。

中田先辈的学习成绩属于全班领先，他上的中学是山梨县里成绩最好的高中之一。听他老师说，中田先辈学习很努力，不管足球训练多忙，都不耽误学习，按时交作业，在时间上和状态上寻求学习与训练之间的平衡。可想而知，包括他熟练的英语和意大利语，经过刻苦学习培养出来的开放思想和清晰头脑，无疑培养了中田英寿后来在足球场上的知性和智慧。

日本有个美德叫做“文武两道”，意思是合理兼顾好“文（学习）”和“武（体育）”，才是一个人健康成长的必经之道。中田英寿无疑是其代名词。我高中期间的成绩恐怕不如中田先辈，但我在初中和高中的6年期间也尽量在两者之间保持平衡，除了早上3点钟起床送了6年的报纸之外，早上7点半到5点半上课，放学之后去训练，大概2个小时，回家做作业，复习，预习，然后11点睡觉。至今，在日本政坛、经济界、媒体界、金融界、学界等各个领域表现活跃的，基本都曾经历过“文武两道”的训练，都是兼备体力和智力的运动型人才。

本届世界杯上日本队之所以表现还不错，一个主要原因就是我上面描述的那些场景。有记者问我，80年代日本队水平很差，中国人不把它放在眼里，经过20-30年的时间，怎么变成今天这样子？我的回答就是：国内庞大的草根足球人口（50万以上）和群众基础，是国家队水平稳步提高、在世界舞台上表现日益优秀的根本原因。它是不断积累的结晶，国家队的表现和水平不过是冰山一角。不管国家队在世界杯上进入16强还是未能参加世界杯，日本青少年们对足球的热情和喜爱不会受到影响。那些孩子热爱足球，喜欢踢球，初衷决不是出名或赚钱，这点很根本。

还有一点是，从80年代到今天，各国球员之间在个人素质和才华上的差距日益缩小，包括跑步的速度，射门的强度，防守的力度等。在这样的新形势下，日益变得重要的是整个队伍的“配合”水平，即如何把足球这一体育项目表现得像艺术那样漂亮。对此，“团队精神”是个重要因素。而在这点上，大和民族恰恰处于世界领先地位。高度组织化的管理方式，经过精心演练的球员之间的战略默契，这些都是日本人从小在学校、家庭、社会上所培养出来的长处。

我坚信，世界足球的发展趋势是有利于日本的。以庞大的足球人口和群众基础为强有力后备军，依靠高度组织化的管理方式和球队的团队精神，一步步缩小与世界足球强国的实力差距，这样的大战略是没有错的，方向是对的。

本届世界杯大大鼓舞了日本国民，为日本政治、社会、经济注入了积极的活力。昨晚的“败局”让我们所有日本人都感到很遗憾。但至少对我来说，自豪远远大于遗憾。代表1亿2000万日本国民在南非征战的的国家队球员们为祖国赢得了荣誉，带来了勇气。我为你们感到骄傲，发自内心地说一句：谢谢，你们辛苦了。

加藤：

你好！我看了你写日本足球的文章《昨晚的败局 》，有点不成熟的看法供你参考。

首先，我也看了那场比赛，我非常支持日本队，原因有两个，一是我们同属亚洲，我愿意支持我们的近邻，二是我认为日本人的身体素质和中国人没有本质差别，从这方面来说，我觉得日本人现在可以做到的，中国未来也有希望，以后印度也许也能做到，等后进者都上前了，国际足坛会更有趣。

我能理解的欣喜和失落，激烈的体育比赛就是可以带给人这些东西，而且我也认为你对日本足球成功的原因分析很到位，我印象中这也是国际足联一直在推崇的东西。从这点来说，我认为日本足球今天的成功并非来自于什么大和民族的独特性，而在于日本足球沿着现代足球发展的规律前进，终于收获了果实，这点我很高兴，这证明哪怕是身体强壮度不如黑人和白人的亚洲人，按照足球规律办事，依然可以成功。同理，日本人和韩国人按照足球的发展规律行事，现在这方面做得很好，而中国人限于体制等方面的一些原因，没有按照足球的发展规律来办事，自然无法进步，甚至退步，这是很正常的。但要强调的是，我不认为这跟大和民族的特点有很大的关系，退一步说，假如这真的和大和民族的特点有很大关系，那么我反问一句，过去日本足球那么弱，民族特性去哪里了？足球就是足球，本质上是一个娱乐，很多人苦心积虑的要把它和政治连在一起，在我看来这恐非吉兆。

从你的文章中，我深深地感到了你身上的民族主义和国家主义情结，我对这些东西抱有非常警惕的态度。一方面，现代民族国家需要有凝聚力，否则在国际环境中生存不易，所以民族主义和国家主义并非完全不好，甚至可以说，一个民族国家，没有民族主义和国家主义是不行的，但问题的关键是，我们对这些东西的具体理解是什么；另一方面，国家主义和民族主义有一种天然的整体主义倾向，搞不好就会压制社会中的个人自由和少数派观点。日本人工作认真，细致，一切都井井有条，社会个体为了国家利益而甘于奉献，这在某种程度上令人钦佩，但反过来说，这样的一种东西对个人价值意味着什么呢？二战时期，日本国民被打着为国奉献的名义送到一个又一个的孤岛上去，最后客死异乡，对此是否应该有所警惕？1980年代日本经济泡沫的时候，几乎所有人都相信日本第一的神话，相信大和民族的独特性，那时似乎敢于站出来批评泡沫经济的人并不多，结果呢？今天日本虽然很富裕，但却挣扎在通缩的泥潭中，其公共债务占GDP的比重是发达国家中最高的。

当一个社会把整体性抬得很高的时候，其方向正确的时候可能进步很快，但犯错的时候也会效率很高，容易犯大错。我们对此应该有所警惕，不能在顺风的时候无限制的放大一个民族的优点，也不能在低谷时期拼命的放大一个民族的缺点。

我说这些并非是说中国这方面比日本做得好，相反，中国也发生过文革和三年饥荒这样泯灭个人自由和压制少数派意见的灾难，而这些灾难的发生，本身也是个人自由和少数派意见遭到极大破坏的结果。正因为如此，我们需要对国家主义和民族主义的东西非常警惕。实际上，早在200年前，法国思想家贡斯当就意识到，当我们要把自己献给国家的时候，可能只是把自己献给了那些以国家名义行事的代理人而已，因此我们才会在历史上看到，有太多人打着国家和民族利益的旗帜，在追求个人和特殊集团的利益。

相对来说，我基本上还是相信普遍人性的，不太认同所谓的民族性。一个国家的存在是为了让其中的个人生活的更幸福，而非是相反。刚才说了，任何一个国家都会有国家主义和民族主义的情节，这很正常，甚至是必要的，但关键是细节。以大家印象中最自由的美国来说，日本偷袭珍珠港后，美国对日宣战，一时之间走上街头参军的青年超过一千万，不可谓不爱国，但美国人却一直容忍焚烧国旗的行为。我在网上找了一段材料和你共享：

1989年，布什政府，美国国会通过国旗保护法，将焚烧国旗定为非法。可仅仅只隔了数小时，国会大厦门口就有人守着焚烧国旗。数月后，最高法院竟宣布，国旗保护法因违宪而无效作废，裁决书中有一句:“美国国旗代表的权力之一，就是焚烧它的权利。”这标志着以前的反亵渎国旗法同时失效。从此，政客们再也不能任意将爱国主义和国家利益，用做谋取个人或党派利益的借口。以烧国旗作为反战传统的国内民众舆论，质问总统、政府和议会: “What's　next？今天不许我们烧国旗，明天是不是就可以任意派送我们的孩子当炮灰？我们不答应。”

我估计焚烧国旗的事情假如发生在中国，这人即使不被法律处罚，也能被愤青揍死。但美国有没有因为这样的行为就降低国民凝聚力呢？我想大多数人都会持否定的观念。

另外，再举两个例子，美国著名语言学家乔姆斯基，一天到晚在媒体上痛斥美国是“无赖国家中的无赖”，但大家却认为他是一个公共知识分子，而非卖国贼。诺贝尔奖得主、经济学家克鲁格曼拿着笔在纽约时报上痛斥了数年布什政府，那这应该算什么呢？顺便提一句，当年克鲁格曼骂美国政府，我们很开心，后来克鲁格曼批评中国的人民币汇率政策，“中国人民就变得很受伤”，实在是有点滑稽。

有时候我觉得，过分强烈的民族自豪感实际上是自卑感的表现，中国也有这方面的体现，例如外媒批评一下，愤青们就受不了了，外媒表扬一下，自己又得意的不得了，到处宣传。国家和人一样，对待外界要有一点平常心，这也是一种自信的表现。

当然，国家权力和个人权利之间的界限应该如何调整，这是一个政治学上的大问题，我无能力解答，我只是觉得在当今社会，我们应该对国家权力有所警惕，因为这家伙时时刻刻都不安分，总有一群人希望给人扣大帽子，“挟国家以愚大众”。

说到这里，我又想起了贡斯当的一句话：“在所有时代、所有国家、不论是人民的捍卫者还是压迫者，都是不与人民协商而以人民的名义行事的”。所以我认为体育应该和政治分离，不然其有可能成为政府愚弄大众的有效手段之一。在历史上，这样的例子已是不胜枚举，例如1936年柏林奥运会，希特勒就是要将奥运会变为一场证明雅利安人种族优秀的大会。

回到你的文章，你在文中认为“本届世界杯大大鼓舞了日本国民，为日本政治、社会、经济注入了积极的活力”，我相信这只是你一时激动所言，冷静之后不一定真的会这么认为。体育的本质是让人快乐，假如几场比赛的胜利真有这么大的作用，那么本田圭佑就应该去做日本首相。

另外，你认为“我坚信，世界足球的发展趋势是有利于日本的”，我觉得此话也太过头了，有点1980年代日本泡沫经济时代日本必争世界第一的感觉。其实，我认为日本队打得很好，我甚至认为日本比韩国打得好，虽然韩国在欧洲联赛的球星更多，名气更大。但我觉得这样的判断实在有点头脑发热，理由很简单，从体质上说，非洲人体质的特点可能比亚洲人更适合足球，但他们现在组织的不好。也许将来他们组织好了，亚洲球队又会相对落后了。不过这样也好，大家交替上升，足坛才好玩，老是几家霸着，估计最后的结果就跟乒乓球一样，看得人越来越少。

最后还是回到足球，中国足球现在不行，但我觉得这也有好处，就是某些人不能拿着足球当政治工具来忽悠大家了。慢慢的，大家对足球的看法更具有一种平常心，不会觉得输球就亡国，也不会觉得没了足球就不行，毕竟，这就是一个体育娱乐，中国队踢得好自然去看看，踢得不好我们还可以看日韩的比赛，甚至是欧洲高水平的职业联赛嘛。

进一步说，中国足球为何搞得这么差啊？照我来看，原因也不复杂，就是有一群人为了足球以外的目的在操控足球，结果足球没法子按照自己的规律发展，最后越来越扭曲，越来越畸形。举一个例子，中国足协和国家体育总局足球运动管理中心是一套班子两块牌子，也就是说足协不是民间组织。足球搞不好，有的人当然着急，所以才有人劝加藤你不要在世界杯期间写中国足球。其实想想不觉得好笑吗？中国足球竟然需要中宣部来管理，体育本来是个玩，输赢都正常，但有的人不这么想，结果越弄越糟，幸亏这次朝鲜大败，不然还有人要学习朝鲜呢！

反过来说，假如这次中国队进了世界杯会怎么样？哈哈，搞不好还不如现在，因为某些人估计要趁此机会大做文章来提升所谓的爱国热情了。当然，背地里体育部门要赶紧去找总局邀功请赏，好好壮大一下。别说我胡说，2008年奥运之后，某局长就大言不惭的说举国体制如何有优越性云云。所以中国足球不是陷入了犬儒主义，而在于任何深层的改革都会触犯现有利益集团的既得利益，这不是与虎谋皮吗？

加藤认为中国人没有借着这次世界杯的机会来反思自己，把世界杯当做了单纯追求快乐的机会。我对此不太赞同。首先，体育的本质是娱乐，既然本国玩不好，难道还不许我们看别人玩吗？法国队这次在世界杯上踢得一塌糊涂，电视采访中有的法国球迷就表示要和法国队分手，那这该怎么看呢？呵呵，你踢得好我支持你，踢得不好自然不理你，很正常。

其次，中国人不理中国足球，这其实是球迷在用脚投票，是一种无声的抗议，这和中国股市有点像。实际上，中国足球要发展好，必须和政治撇开关系，也只有这样，足球才会摒弃官僚当道，而让专业人才来主导。

当然，足球要搞好是一件很复杂的事情，不是我嘴皮子说说这么简单，但首先是不要和国家情节连在一起，这两个本来没什么关系，有关系的时候搞不好就有问题。最后还是那句话，体育就是体育，老和政治掺和在一起，对体育和国家都没有好处。

说了很多不成熟的意见，供你参考。

祝好

柳成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