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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婆

外婆嫁给外公,实属下嫁。
  在闭塞的当地,外婆的出身算得上大户人家。外婆娘家是经商的,外婆的父亲日日在柜上记账,识得字,在家乡颇受尊敬。在乡下小地方,但凡念过书的,都可以称先生。
  年初开春,外公家就托人来提亲。外婆父亲嫌弃外公家是农务人,不肯。等到夏天尾,外公家又托人来说,媒人诚诚恳恳地讲,说倪家人祖上也念书,小后生识得字,是斯文人,家里还有五间瓦屋。就这样,外公外婆的一生就因为外公念过书、家里有五间瓦屋交缠在了一起。

  外婆提起她自己的父亲,说样样好,就是不肯让女儿读书,叫她做了一世瞎眼人。外婆现如今仅识得的几个字,是进门后外公所授,勉强认得油盐酱醋,依样描自己名字,知道写在黄纸上的大悲咒。外婆娘家的小名叫荷妹,后来外公给她改了成夏梅。这两个名字在我们家乡话里是同音的。但是这个名字,外公一世人也没叫过。自我记事起,外公当着外婆就直呼“老太婆”,对着我们总是说“乃外婆”,就此推测在舅舅姨娘和老妈勉强自然是叫“乃姆”。外婆说外公年轻时总叫她“叶口山人”,据说那时候夫妻间不作兴叫名字,担怕被人笑。叶口山,是外婆娘家所在地。

  外婆做新妇进门时,外公家人怕她家门槛高,将来不好处,新妇奉茶一节处处刁难她。外婆做女儿时,因家世好、父母双全、又是得体识礼的姑娘,当地女儿出嫁都爱叫她做伴姑,因此“见多识广”。外公家人领着她跪落奉茶,她事先就晓得用脚探探蒲团,把垫子下的柴火刺棍踢开;也知道叩拜时总管会借按她头时掐她,总是自己抢着行礼,深深一鞠躬,让总管抓不住背。这倒叫外公家人很吃惊:好老练的新妇!直到有个大舅母使坏,拿竹片弹外婆的脸,外婆一怒之下捂着破了皮的脸冲进房,谁来叫也再不肯拜了。直到后来,外公的外公亲自来请,说,“囡囡,你来~。他们不会再蛮你了。”外婆心想这是老长辈,不能失礼,这才出去继续拜。结果大舅母不肯了,说她也是长辈,娄家女儿只给老外公面子,不给她面孔,死活不肯坐下受礼。众人拉着大舅母推推搡搡,外婆站在一边看,突然扑哧一声笑出来。这一笑,笑泄了大舅母的气,乖乖坐下借了外婆的茶。

  婚后整整两日,包括外公陪外婆回门,他们俩都没有说过一句话。外婆娘家餐餐白米饭,从没断过寒食,进了倪家的门,生活就从中原被贬到塞外。外婆说,这旧式婚姻,结婚前从来不知道自己要嫁的人是高是瘦,是撇脚是瞎眼,就连声音是重是轻都没听过。但外婆就是这样跟着这个从来没见过、连声音也没听过的陌生男人过了一辈子。娄家女儿享得了福,也吃得了苦。

  大姨娘是在台风天诞生的。整个大塘是个孤立的海岛,每逢台风总有海边的村子被淹个精光。鹰山地势相对较高,又修了海塘,附近村民逃难时都奔鹰山来。大姨娘降生那年,海塘倒了,大水随时能冲进来。外公故作镇定地问外婆,你晓得杨虎庙前好多人麼?外婆说,我晓得。你晓得他们做什么麼?晓得,逃大水嘛。那……你怎么办?无关要紧,一世人,要死就死,要活就活,我就困在这。那你自己想得明白,现在出去吹了风淋了雨是一辈子的病;留在这,我是不能陪你的,要去抗台的。嗯,晓得,你去吧。
  外公走后,外公太和阿太坚持留下来陪外婆,说死也不肯自行逃生去。外婆就守着她新生的女儿,和她的公公婆婆一起佝在老屋椽上,撑过了那一场台风。我内心澎湃地想着,这一定是天见可怜。外婆却轻描淡写地说,都是命,不该死的时候怎么都死不了。说着,她还顺便嘲笑了那次一户邻居,怕逃上山没人看家,留在屋中又怕房子塌了压死,就在门前河里置了条船,拿根绳子拴在龙门柱上,一家人就窝在船上——船没翻真是算他们命大。
  插播一段:阿太是外公的晚娘。外公15岁那年,外公太娶了22岁的阿太进门。外公从来没有叫过她一声“姆妈”。阿太的心也一直偏着长,对自己亲生女儿极好,对外公一直不咸不淡不冷不热。外婆进门后,太婆越发抠门,多一粒米也不肯跟独立成家的外公分吃。那次台风过后,尽管太婆依然抠门成精,外婆却始终记得太婆不肯独自逃生去的一次好。后来姨娘舅舅还有老妈个个都不喜欢阿太,也不喜欢姑婆姥(阿太的女儿),总是被外婆骂,说做人不能只说人家坏,还要记着人的好。

  我一直很疑惑外婆这种豁达的人生态度是从哪里来的。她一辈子没念过书,跟了一辈子悲情主义人生观的外公,至今活得天天像过大年一样。外婆说在大姨娘之前,她有过几个孩子,个个养不大。有一次去求签,说“上岸遇得爱心人,两手牵牵上天庭”。外婆一直不太明白这签文说什么。后来外公调去泗州头,大半个月后来信让外婆带着大姨娘过去。外公太送外婆到了蟹钳渡,外公来接,从渡头长长走下来,走向外婆,接过外婆怀里的大姨娘,带外婆先去另外一处住户安置。外婆达到泗州头的时候正逢月末,外公月初的工资寄了一半给家用,剩下那一半花得只剩一块钱。外公兑开一块的纸币,分了一半给外婆,说,带着阿群吃点东西。外婆,那你自己呢?外公说,我这留一半,口袋里还有三毛,再过两天就发工资了。外婆靠着家里带来的半斤米,和外公给的一半的一块钱,撑到了第二个月一家团聚。在后来外婆讲述的故事里,反反复复出现外公从长长的渡头走下来,和仅剩一块钱两人对半分的情节。外婆说,那一刻,她心里得悉签文里的“爱心人”正是说自己老倌,两手牵牵是要他们俩人一起走下去。
  外公外婆都是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人。临去泗州头之前,外公的大伯娘送外婆到桥头,抚着外婆的怀里的大姨娘说,阿群,要听话,去了之后要带弟弟妹妹回来。后来外公领着外婆回家的时候,果然多了我舅舅和我妈妈。外婆念及当年桥头上的那句话,心头一动,一直以亲生女儿的情理侍奉大伯娘。大伯娘无儿无女,后来外公以儿子的大礼为她养老送终,直到后来外公病倒在床之前,外公外婆年年去她坟前祭拜。
  再后来,外公又被调去下沈,外婆就在泗州头等外公来信;等到了下沈,外公又调去了西周。外公外婆就这么一个先走一步,一个随后跟着,紧紧慢慢地一起走过了一生。到了人生尽头,也是外公先走去探路。

  外婆说,好像昨天才看天外公从长长的渡头走下来,来接她。结婚时两个陌生人硬凑在一起,跟着他一世人做落台,现在散了,留她一个人活,胸窝头竟也是会难过。我听得眼泪直掉,外婆却面目平静,她说,做夫妻,就好像下雨天两个人在凉亭避雨,雨停了,总有一个人要先走。



                                                                      ---By 沈济源
顶端 Posted: 2011-12-05 10:17 | [楼 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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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第0楼Sep于2011-12-05 10:17发表的 神婆 :
外婆嫁给外公,实属下嫁。
  在闭塞的当地,外婆的出身算得上大户人家。外婆娘家是经商的,外婆的父亲日日在柜上记账,识得字,在家乡颇受尊敬。在乡下小地方,但凡念过书的,都可以称先生。
  年初开春,外公家就托人来提亲。外婆父亲嫌弃外公家是农务人,不肯。等到夏天尾,外公家又托人来说,媒人诚诚恳恳地讲,说倪家人祖上也念书,小后生识得字,是斯文人,家里还有五间瓦屋。就这样,外公外婆的一生就因为外公念过书、家里有五间瓦屋交缠在了一起。

  外婆提起她自己的父亲,说样样好,就是不肯让女儿读书,叫她做了一世瞎眼人。外婆现如今仅识得的几个字,是进门后外公所授,勉强认得油盐酱醋,依样描自己名字,知道写在黄纸上的大悲咒。外婆娘家的小名叫荷妹,后来外公给她改了成夏梅。这两个名字在我们家乡话里是同音的。但是这个名字,外公一世人也没叫过。自我记事起,外公当着外婆就直呼“老太婆”,对着我们总是说“乃外婆”,就此推测在舅舅姨娘和老妈勉强自然是叫“乃姆”。外婆说外公年轻时总叫她“叶口山人”,据说那时候夫妻间不作兴叫名字,担怕被人笑。叶口山,是外婆娘家所在地。
.......

做夫妻,就好像下雨天两个人在凉亭避雨,雨停了,总有一个人要先走——外婆好有哲理的话
就这样
顶端 Posted: 2012-04-09 23:52 | 1 楼
时间的灰烬 » 人生札记

 
时间的灰烬—发上依稀的残香里,我看见渺茫的昨日的影子,远了远了. 忘情号—你与我的人生旅程。 忘情号—你与我的人生旅程。 PW官方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