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玛才旦,1969年12月3日—2023年5月8日】
现在是五月九日,中午,手机收到一小段截自万玛电影的视频:塔洛,那个讨不到老婆的牧羊人,正用藏语口音的普通话背诵《为人民服务》,喋喋喃喃,如念经,一字不漏,镜头间或指向一匹正在吮奶的羊羔:
“……人总是要死的,但死的意义有不同,中国古时候有个文学家叫做司马迁的说过,‘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
视频长度三分零七秒。我静静地看,忍不住笑起来,随即止住——万玛没有了。昨天中午我们都收到了这个不肯相信的消息。现在是夜里,演员黄轩发来语音。两个月前他还在青海与万玛拍片。他抽泣着,说:“我从未遇到他这样亲切的人,好像是我的父亲。”他明天就要飞赴拉萨,送别万玛老师。
去年万玛出版新小说集,要我作序。我从未议论过小说,但也就认真写了,因为我爱万玛的电影,他的电影的前身,便是小说。近期我的杂稿拟将出书,编排文档,收入这篇时,万玛倒下了,据说是忽然缺氧,不适,倒下了,五十三岁。
我爱万玛的电影。虽然不具备评论的资格,但我看了万玛的几乎每部作品。我愿斗胆说:内地没有这种导演。内地电影的种种手法、招数、兴奋感,在他那里,都没有。他有的是什么呢?昨天闻知噩耗,我心里一遍遍过他的电影,包括《塔洛》。
那是部黑白电影,一上来就是整段背诵,之后,万玛开始平铺直叙——为什么再难看到老老实实平铺直叙的电影啊——直到憨傻的塔洛人财两空。这样的结局,稍不留神就会拍坏的,我想,万玛怎样收束呢?只见塔洛骑着乡下人的破摩托往山里开,开着开着,他停下来……停下来干嘛呢?请诸位找来看吧,不剧透。
《静静的嘛呢石》,他的初作,太朴素了,我猜院线根本不会要,但我还想再看一遍,看他如何平铺直叙——如布列松的《穆谢特》(Mouchette)、特吕弗《零用钱》(Small Change),甚至,奥尔米《木屐树》(The Tree of Wooden Clogs)那样的平铺直叙——片尾,男主角,那位当了喇嘛的孩子,从山梁(长镜头自银幕左侧跟着他)一路小跑着,几度被树丛遮住,又露出身影,又被遮住,最后蹦跳着,奔进寺庙,庙里一片嗡嗡的诵经声,孩子迟到了,电影就结束了。
他的电影期待和那孩子一样纯良的观众(小喇嘛在电视里看了《西游记》,大为着迷)。这样的观众,应该有吧。我跟万玛要了在片尾字幕间播放的诵经歌的音频。一个小小男孩口齿不清的呢喃。现在这首歌还在手机里。不因为我对藏传佛教的兴趣,而是,我听着,发现有一种心里的光亮,很早很早就失去了,没有了。后来放听过两次,没再听。人会害怕被这种(孩子的嗓音唱出的)片刻所提醒,提醒你早已不再天真。(文末可收听)
《寻找智美更登》的智美,是古老藏剧中的王子,为救助穷人,献出眼珠。在万玛的故事里,这部藏剧将要拍成电影,摄制组找了担任女角的美丽姑娘(她倚在门口,怯生生唱了几句,好听的吓坏人),她说,非得是与他合作的那位男演员,才肯出山,而其实男演员曾是她的相好,掰了之后,远去别地教书。现在,姑娘路远迢迢跟了车去,就想讨个说法。
摄制组不知情,带她上路了,途中,前座的男子大谈自己失败的恋爱,后座的姑娘默默听着,想心事。一程又一程,总算到了,青年从办公桌后起身迎客,被告知跟着的是她……接下来,你以为是伤心姑娘与负心郎的激烈对话吗?不,万玛没这么做。镜头移向挤满学生的操场,很远的远处,篮球架下,站着那对恋人。
太多女生有过相似的遭遇(男生也是),但我们不知道他俩说了什么,不知道姑娘有没有讨到说法,更不知他俩是否再次合作……下一组镜头,姑娘一声不响回了来,随车离开。
万玛懂人,就此一幕,我以为他很懂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