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中情味沧浪亭
  沧浪静吟
苏舜钦
独绕虚亭步石矼，静中情味世无双。山蝉带响穿疏户，野蔓盘青入破窗。
二子逢时犹死饿，三闾遭逐便沉江。我今饱食高眠外，唯恨澄醪不满缸。

闲来无事，读从周先生的小书《梓翁说园》，说到苏州城里最古老的园林沧浪亭，用了“不着一字，尽得风流”，在我看来这可不是一般的评价，文学作品里当得起这八个字的不是神品也是上品。先生是从造园的角度去说的，既然园主是个诗人，不妨容我从诗人和诗说起。

苏舜钦，祖籍梓州铜山（今四川中江），景祐元年（1034）进士。字子美，少慷慨有大志。作为诗人，黄庭坚曾赞“苏郎如虎豹，孤啸翰墨场”。当然，这个宋代的子美是敌不过那个唐代的子美的，两个子美皆因曾祖移居河南而同在中州的土地长大，然后者可是中国“四千年文化中最庄严最瑰丽最永久的一道光彩”（闻一多《唐诗杂论》），七岁开口咏凤凰，不是随便谁随便就可以超越的。所以笔者要论的便不是诗才，若论诗才就不会首选苏子美，更不会无事去品《沧浪集钞》。集中虽也不乏好诗，比如“秋色入林红黯淡，日光穿竹翠玲珑”（《沧浪怀贯之》）算是漂亮，色彩和光影也很唯美，极会用色的温飞卿也不过如此，但比起“暗香浮动月黄昏”的色味又差了一截。“酒徒漂落风前燕，诗社凋零霜后桐”，忧郁得正正好，对得也工整，但若将李太白的“人烟寒橘柚，秋色老梧桐”拿来品，就不在一个境界了。如此看来，在好诗河汉的唐宋便算不得好诗了，所以笔者看中的不是诗。

此诗题为“静吟”，说的恰是不平静。若说静，六朝梁代王籍“蝉噪林愈静”,王摩诘“清泉石上流”才是真静，静得心无旁骛。
首联写诗人独自信步闲庭，绕过无人的小亭，踱过石桥；其静谧，果然尘世难寻。山中的蝉儿边飞边叫，穿过门户；野生的藤蔓青葱翠绿，曲折盘绕，把头探进了破旧的窗棂。
这次第，确乎是宁静安详，然颔联、尾联，不平之气隐约可感。“二子逢时犹死饿”，说的是伯夷和叔齐的典故，他们反对武王伐纣，在武王灭了商纣之后，便发誓不食周粟，逃往首阳山，而后饿死在那里。先圣孔子尚且怀念那个时代，力图恢复周礼，而生在好时代的伯夷和叔齐竟然选择饿死的方式，用今天的眼光来看，未免迂执了些。但若是以气节论，千载而来终是榜上有名。“三闾遭逐便沉江”则是众人皆知的屈原的典故了，屈原被怀王放逐而自沉汨罗江。诗人提及二子、三闾是为了表明自己不是二子、三闾，即便人生多舛，也懂得自胜之道。比如择沧浪而居，借半幅秋波，味濠梁之意。
尾联的“饱食高眠”似乎有了些刻意，一个“恨”字也不得不让人思虑。现如今，我每日饱食高卧，恨只恨清酒不满缸，不够我一醉方休啊！但笔者始终觉得这个酒，不是“等闲池上饮，林间醉”的酒，诗题中的”静”多少有几分诗人无罪遭贬的不平之气。自古饮者多，真隐者少，几人真正能做到“不沽朝野名，自守烟波分”？

中国旧诗坛是被酒酿出来的，阮嗣宗爱酒，真醉佯醉无一日不醉；陶渊明嗜酒成癖；苏东坡的一生亦是始终“醉醒醒醉”（《醉落魄•咏醉》）；杜少陵存诗千首，竟有三百多首沾了酒气，“朝回日日典春衣，每向江头尽醉归”（《曲江二首•其二》），典衣买酒！“白乐天多乐诗，二千八百首中，饮酒者八百首” 这个数字也不算小，方勺《泊宅编》说得应是实情；头号人物还是李太白，乃至“太白遗风”、“太白世家”干脆就成了酒馆的招牌，“三百六十日，日日醉如泥”（《寄内》），并以此类推“百年三万六千日，一日须倾三百杯”（《襄阳行》），夸张是夸张了点，但是喝得纯粹，醉出风格。
苏子美亦爱酒亦是海量，历史凿凿可查。史载他在岳父大人宰相杜衍家中读书，每天要喝一斗酒，却不要酒菜。杜衍深以为疑，就派人察看。只听得他高声朗读《汉书•张良传》，读到“良与客狙击奏皇帝，误中副车”一句时，他就拍着书桌叹惜道：可惜呀，没有击中！于是满饮一大杯。读到“良曰：‘始臣起下邳，与上会于留，此天以臣授陛下’”一句时，又拍案说：君臣相遇，其难如此！又一口闷，于是“汉书下酒”就传为佳话了。诗人不仅海量，还和酒仙石延年发明了多种饮酒的方式，什么鬼饮、囚饮、鳖饮、鹤饮等，令我等不酒之人汗颜。不过倒使诗人的形象，瞬间层次尽出，不是一般的生动。

海德格尔说“诗人的天职是还乡”，是归家。苏子美摇首出红尘，其心灵归到了何处？——沧浪亭。这里的“归”既是形式上的还乡也是精神的反朴归真，重返自然而又有别于自然；与山水浑然一体物我不分却保有独立的人格精神。由此引发的居住必然是宁静地隐逸，诗意地栖居。
没有人会认为杜子美因成都草堂而闻名，草堂若无那个老迈而遒劲的灵魂便不复为草堂；但若说苏子美因沧浪亭而延誉，则没有人会否认。
若说这沧浪亭，还真是裹挟着几世的风雅，除了苏子美，尚有欧阳修、梅尧臣，明代亦有沈周、文徵明、归有光，清代则有俞樾、洪钧以及近代吴昌硕、章太炎等大师都曾为它写诗撰文。《浮生六记》的沈三白住得也不远，与他的芸娘温酒射覆时听的大概也是沧浪的水声。更是惹得乾隆皇帝六下江南，四次临幸沧浪亭，并留下了一首七绝：沧浪亭是延宾所，点缀湖山其水清。大法小廉应视此，憩于此者合循名。对于这位史上最多产的皇帝诗人，我们是不能苛求的，只是和一旁的楹联“千朵莲花三尺水，一湾明月半亭水”相比，就只能感慨略输文采了。
园子几易其主，苏子美不是沧浪亭的首任园主，其地位或声明也不及后来的园主章惇、韩世忠等人，奇怪的是，提起沧浪亭便只会想起苏子美，他赋予了小园“沧浪”之名，小园才拥有了精神和生命，所以，他才是小园的作者。
韩世忠永远是抗金名将，仿佛那个园子和他无关似的，他更名的韩园更是听起来如此陌生，再说南征北战的大将和尺幅山水之间也实难续缘。至于章惇，似乎在新旧两党的斗争中表现更为出色，他把伟大的苏东坡贬到了食无肉、居无竹、出无友、病无药、冬无碳、夏无寒泉的海南，为了敬爱的苏学士，笔者也将按下章惇不表，以示惩罚。元明两代沦为僧舍，亏得归有光有文留世：“有庵以来二百年，文瑛寻古遗事，复子美之构一荒烟残灭之馀，此大云庵为沧浪亭也”，否则这崇阜广水，古树佳石的园子便失了真面目。康熙之后便是不断废弃，不断重建，直到一九五四年。
江南园林是文人的心灵退避之所，不像皇家园林动辄挥霍千里，高峡平湖悉数纳入囊中，万寿山、昆明湖张扬的是逼人的尊贵和权威，自然在人间显贵面前也要退避三舍，山水林泉皆为我有。而江南私家园林则归于小巧，截取自然零星一点，片石勺水所用无多，或直或曲地表达“久在樊笼里”的厌倦和“复得返自然”的欣喜。所以，不管是抗金名将还是位及人相，论园主，都不比贬官苏舜钦来得合适，虽然丢了官，却得到了这样的景致“夜雨连明春水生，娇云欲暖弄微晴。帘虚日薄花竹静，时有乳鸠相对鸣”。（苏舜钦《初晴游沧浪亭》）其间得失，该重新算了。
诗人贬得冤枉，悟得也就透彻。庆历四年（公元1044）任集贤院校理的苏舜钦被削职为民，因为他把积存下来的公文、奏章、封套充为废纸出售，以作公费。后举行公宴，用了部分卖纸的钱，被奸人借题发挥说席上有伎乐佐酒、亵渎神明。由此引发一场政治风波，甚至牵连到岳父大人宰相杜衍和恩师范仲淹。此后，诗人参透人间冷暖，举家流寓姑苏，江南乃“红尘中一二等风流繁华之地”又不失明媚山水，所以这里是“居尘而出尘”的上佳选择。诗人见到五代时吴军节度使孙氏废弃的馆阁，高爽开阔，野水环合，便以四万贯钱买下。欧阳修为此还留下了可爱的诗句：清风明月本无价，可惜只卖四万钱，很有点艳羡老朋友的意思。
贬官与江南园林的精神最为契合，灰白黑的色调也像极了仕途的黯淡。吴江退思园主也是贬官，却是个被贬的贪官，后人就爱琢磨这退思二字的诚意了。苏舜钦无罪遭贬，颇似三闾大夫忠而被谤，无疑能将沧浪之意演绎得更为醒透。
沧浪渔夫看见三闾大夫流放河泽，形容憔悴，脸色枯槁，便问屈原为何被楚王流放，屈原回答：举世皆浊我独清，举世皆醉我独醒，是以见放。
渔夫便唱了《沧浪之歌》：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以此劝慰屈原随世沉浮，懂得自胜之道，所谓“政清则进，政浊则退”。渔夫更像是藏身江湖的高人、哲人，参得如此透。
苏舜钦自况前辈君子，因而对沧浪水情有独钟。李白所谓“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或是苏东坡“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或是“卷却诗书上钓船，身披蓑笠执钓竿”，洪亮吉“却羡水溪弯子里，输君先已挂渔蓑”，或多或少均有此意。学渔人踏浪、垂钓仿佛是中国传统文人无端被黜、参透世态之后的共同退路，因此，独钓寒江的蓑翁形象是如此孤独如此深沉如此具有生命的张力。沧浪亭园外野水萦绕，造园者视作借景佳构，苏子美则拿来表明心迹，涤荡心胸，《沧浪亭》一诗说得很明白：
    一径抱幽山，居然城市间。
高轩面曲水，修竹慰愁颜。
迹与豺狼远，心随鱼鸟闲。
吾甘老此境，无暇事机关。
沧浪也就渐成一种立意，隐逸的立意，为后代一再仿效。

隐——中国文化的主题之一，其表现初为高蹈遁世的老庄哲学，魏晋以降，便开始由显而隐地渗透到山水田园的欣赏之中。“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说得很简单也很透彻，进退两可，使得中国旧式文人虽然悲愁却不绝望，逃离尘网，守拙归乡的“隐”一度成为疗救世人的良方。然则退隐又有清寒寂寞之苦，至中唐白居易提出“中隐”理论，大隐隐于朝，小隐隐于野，不如中隐隐于市。老道而精辟！因它“似出复似处，非忙亦非闲。不劳心与力，又免饥与寒”，为士大夫找到了仕与隐、城市与山林之间的完美平衡。于是乎，为尘世所累的人们开始炮制自己的家园，江南为盛，及至明清，尤以苏州一地，蔚为大观，有“城里半园亭”之说，十之八九为陶渊明归居田园的精神用趸，或是左太冲招隐诗的现实注解。
朝堂宗庙之外，山水泉林之间，既是文人士子对政治敏锐的判断，也是他们含蓄的逃避；既是生存状态的一种选择，更是精神独立的标榜 。表现为物质形式便是通过简单而有心的营造法式，模拟真山真水，封闭的院墙，表达不与世俗同流的委婉和坚定。而渔人和农夫通常成为文人在精神上模拟的角色，因为它们有着未被异化的生命特质，卑微的社会角色占据着精神的制高点，于是能在家园中作为主要符号出现。拙政园、耦园、艺圃皆有归耕之意；沧浪亭乃直接取意，也是造园中渔隐主题的先声，网师园立意亦与之相同，网师即为渔翁，园中更有“濯缨水阁”，与沧浪源出一脉，拙政园亦有沧浪寓意的建筑。想来，沧浪之水流过的，有名的无名的，当不止这一处两处吧！

无意间翻到元代无名氏的一首《骂玉郎》，送给苏子美实为恰当，全当是诗人的盖棺定论吧，有酒有醉有沧浪之水，无名无利无尘世之累，清时亦有味，相看着绿水悠悠，回避了滚滚红尘：
一篝灯火刍佳酝，身趔趄，醉醺醺，高歌细和沧浪韵，全不受名利拘，那里将兴亡记，把甚么荣枯问。

很深奥，没看完

这么多名人名言.......明天中午再看后一半

Quote:

引用第2楼rbq于2007-12-04 22:28发表的  :
这么多名人名言.......明天中午再看后一半

名人名言，哈哈哈不是古人古言吗？

这叫旁征博引。知道不？

看不懂，尽管的都是中文

好文啊，知道为什么百家讲坛流行了．

哦，沧浪亭，我想起这家的面条了，口水中

不知道要何种的心境、心性和平静，才能写出这样的文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