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金融时报》中文网特约撰稿人吴迪
2008年4月8日 星期二
2007
年的最后一天的晚上,上海,一帮朋友聚在一起迎接新年。老张来了,呆了一个钟头就走了,说是九点钟还有个场子要赶——松露&鹅肝酱协会的晚宴,在浦东香格里拉。他得赶回家换衣服,请柬上规定要穿燕尾服的。那是非常高级的sit down dinner,跟我们这种大学生式唱歌跳舞演小品、穿T恤牛仔裤的幼稚派对不同。有人对着他的背影撇撇嘴:“哼,扮上流社会去了。”
第二天,问老张吃得怎么样。他说,就那么回事,都是场面上经常见但又不熟悉的人。一共3桌,座位是预先安排好的,桌上有每个人的名牌,男的燕尾服、女的露胸露背晚礼服。协会主席是个法国老头,以前在巴黎开过餐厅,据说挺有钱。因为这个小组织里尽是老人家,他们很想有点年轻血液,所以老张荣幸的在应邀之列。还有很想挤进来未能得逞的人嫉妒地说:“他凭什么混进来的?不就是个华尔街混回来的风投吗?”
8点cocktail,9点正餐开始(上等人的晚餐时间),每细品完一道菜,宾客无论中外,都要用法文赞叹美味啊,老张的法文程度仅限于此。我不解地问老张,这3桌人都是很亲密的朋友吗?他说不是,都说不上什么话,瞎应酬。那么在迎接新年这么私人的时刻,不跟自己的恋人、家人在一起,跟一帮莫名其妙的陌生人一起倒计时,干什么呢?
老张做风险投资的,从美国回来两年,混“上流社会”也两年。他是个观众,也是个演员,他称那个圈子为“半上流社会”:以房产商为代表的民营企业家、跨国公司的高管(通常是海归)、外国使领馆人员、高干子弟、艺术家、拥有话语权的文化精英、小明星、广告公关人员、有钱男人的二奶情妇、混混派对串子……只有贫富差距,没有阶级之分。
刚回国那阵,老张图新鲜,万分热情地投入他的“上流社会”生活:慈善拍卖、新款名车发布会、大牌时装走秀、名牌店开张、画展开幕、商会宴请、洋酒品鉴、成功男人雪茄聚会……渐渐地他发现,走来走去,无论是什么活动,来的都是那些人。男人们面目不清,也说不清是真有钱还是假有钱,反正福布斯排行榜上的那些人是不会来混这个圈子的;女人们呢,好像就是为了来秀一下她们的漂亮衣服和首饰,有些是职业女性,有些是全职太太,共有的名头是“社交名媛”。有几本号称专为“上流社会”打造的精英杂志,常常有这些圈中人的派对照片或者被当作成功人士的人物专访。
“上流社会”见面礼是不管熟不熟,左右开弓在对方的脸颊上挨两下,同时嘴里要夸张地喊出“亲爱的!”老张某次刚踏进一个派对的门,一个穿得像花蝴蝶的女人飞过来,用翻译腔的国语说:“啊,你来了,你好吗?!”并用吻手礼的姿态送上了右手。老张正纳闷这人是谁,刚想回应,“花蝴蝶”已经飞走了。
等老张拿了杯酒,总算找到了一个脸熟的“社交名媛”攀谈起来,“名媛”说起她最近给一个杂志拍封面:“他们本来想请章子怡的,后来换了我。就是嘛,那些电影明星怎么能跟我们比呢,我们可是上流社会的名太太!”老张差点把一口酒喷出来,连连咳嗽。事后,老张听到该“名媛”更多的光荣事迹:比如跟杂志吵架嫌他们把她拍丑了,比如带着孩子和保姆参加慈善晚宴,比如在拍卖会上偷偷把一件拍品藏进自己的包里……
“上流社会”还有很多名门之后,除了一批高调出场的高干子弟红色贵族之外,还有上海30年代“纺织大王”“颜料大王”等等的后人,但是他们其实有相当部分守着产权纷乱的破旧的大宅子,过着中产阶级的生活,只在出门见客上派对的时候才换上光鲜的衣服。其中有一中老年男子,还在电视上哭诉他的海外阔亲戚们如何欺负他,剥夺他对房子的所有权。还有的名门之后就更真假难辩了:某公关公司的女老板,姓关,自称是旗人,原姓瓜尔佳氏,是晚清某某亲王的曾孙女,格格!一个清朝不知道有多少个亲王,他们的后人传到第四代第五代,散落到民间,又不知道有多少。都21世纪了,还拿格格说事,大概是“小燕子”看多了。还有个奇怪的女人,出席派对永远着藏服,老外称她为Princess of Tibet(西藏公主),比“格格”还邪门。有一老克拉,开了家私房菜馆,自称是民国某元老的亲孙子,其实他的母亲是带着他嫁给此元老的儿子的,跟元老根本没有血缘关系。
圈子里有个老熟脸“强生刘”,他从来不跟别人介绍自己的中文名字,给自己取的英文名字是Johnson Liu,后来效仿刘德华改成Johnson Lau。用香港人的英文拼法写自己的姓,也是圈中的do&don't,比如姓周的写成Chau,姓张的写成Cheung,添点港味,好像就international了很多。
“强生刘”其实是通讯传输光缆的经销商,还是替人打工的,可是他在圈子里如鱼得水,大大小小的活动从来不拉(当然不是通过这些活动卖光缆)。万宝龙在上海的两场盛大派对,06年的车墩和07年的“倾城之夜”,被圈中人列为calendar event,谁都想弄到一张请柬。“强生刘”在活动前的两个月就开始活动了,寻找一切可以把他带进场的人。结果是,他还真的都混进去了。
他在派对上见人的开场白就是:“嗨,你,你……你也来了!”老张怀疑他其实是叫不出别人的名字。“强生刘”开一BLOG,专门记录他的“上流社会”生活,今天跟王石握了手啦,明天跟巩俐一起晚宴(其实是跟她隔了几张桌子和一百个人共同晚宴)等等,点击率颇高。
某天晚上十点,老张接到“强生刘”的电话,说是他正在某基金国际合伙人的家庭派对上,主人和客人们是如何如何牛逼,叫他赶紧来。老张斜穿过大半个上海,到了浦东。呆了两个小时后,他跟“强生刘”一起告辞出来,问:“主人的中文名字叫什么呀?”“不知道,我也不太熟,我刚才也是跟着别人一起来的。”
作为圈子里的识途老马,“强生刘”还是给老张普及了一些ABC,比如派对上明星人物的变化代表着中国社会价值风向标的演变:80年代中期,首开家庭舞会之风的,是军队的高干子弟;然后是归国华侨和有海外关系的人;90年代初是海归(不论身处什么行业),通常占据首代的位置;90年代中后期是.com的天下,催生一代IT新贵,传统制造业统统往后靠,就是海归高管也不行;21世纪初开发商成了派对上举足轻重的人物,最近这几年最拉风的是风投和基金经理们,要不万宝龙的“倾城之夜”怎么会给沈南鹏VIP的规格跟明星们一起走红毯呢?
毛姆在《刀锋》中介绍醉心于欧洲交际社会生活的美国人艾略特时,有这一段话:以他的机灵,决不会看不出那些应他邀请的人多只是混他一吨吃喝,有些是没脑子的,有些毫不足道。那些响亮的头衔引得他眼花缭乱,看不见一点他们的缺点。……这一切,归根到底,实起于一种狂热的浪漫思想,这使他在那些庸碌的小小法国公爵身上见到当年跟随圣路易到圣地去的十字军战士,在装腔作势、猎猎狐狸的英国伯爵身上见到他们在金锦原伺候亨利八世的祖先。
聪明如老张,自然不会比艾略特更看不清中国“上流社会”的实质。但是,一不小心忽然成了中国最走红的行业中的一员,“终于轮到我了!”加上美国沃顿商学院MBA和华尔街的背景,加上委实还挺男人的相貌,老张确实有点飘飘然,特别是当他递出名片后周围美女们迅速的热情反应,那是他在华尔街不曾有过的生活体验。当他在外滩3号的酒吧里参加某洋酒的“绅士之夜”,他恍惚觉得自己是上海30年代的洋行大班;当他在东湖路大公馆赴晚宴的时候,他又幻想也许前世他是杜月笙的座上客……
他已经成了各大公关公司策划“上流社会”活动的必请嘉宾,跟强生刘、民国元老的亲孙子并列成功男士“十二金钗”。“知道吗,我的人头值1千块呢。”如果他出场,公关公司可以向客户charge一千元劳务费。他是没钱拿的,但是来了派对好吃好喝还有这么多美女,何乐而不为呢。
老张跟一个著名房地产商的女儿(也是海归)是派对搭档,没有男女关系,但是都很有腔调,出席“上流社会”的场合走走红毯配合非常默契。可是,有一天,他气急败坏地跟我说,他的搭档出事了,确切地说是她爸出事了,贿赂官员拿地的前科随着他的靠山倒台败露,他也进局子了。老张迅速跟搭档一刀两断,还说:“这个半上流社会,就是不靠谱。”
《生活时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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